一轮大大的月亮升起来了，清冷的夜色像被水洗过一样漫向四周，给青鸾峰上的小屋披上了一层透明的纱衣，山石岩洞、飞瀑流泉，全现出与白日不同的平和与温柔。
一跳花木扶疏的小路静静伸向远方。
树林外缘草丛中传来簌簌声响，伴着哼哼唧唧的声音，仿佛有什么动物藏在里面。
突然一声爽朗的大笑划破宁静，一位身披毛皮、俊眉朗目的少年自长草丛中纵身跃起，手里倒提了一只小野猪，兴高采烈的笑道：“哈哈！这次终于给我抓住了！你跑呀，再跑呀，看是你的腿快还是我的御剑术快！哈哈，能看得见东西了，抓山猪也方便多了！”小猪两只后腿被提，头下脚上极不舒服，“哦咿”连声一个劲儿地抗议。少年可不管这些，对它做了个鬼脸，笑道：“你叫也没用，——你是我的晚饭！我说过请紫英吃烤肉的，当然要说话算话，再说，他费了那么大劲儿治好我的眼睛，当然更得好好请他吃一顿！......吆嚯~烤全猪来咯~~~”话音未落，人已嗖的一声不见了踪影。
月影摇曳，风动林梢，晚风中传来一声悠悠叹息：“这御剑术竟然还有如此用途，天河啊天河，如今却没有思过谷给你去了。”小路的阴影里走出一人，习惯性的拂了拂一尘不染的衣袖，背后的玄铁剑匣冷凝如旧，白发飘萧下，那双眸子晶亮如星——正是慕容紫英。
如今，距玄霄欲以双剑升仙、天河射落琼华已是整整一百一十五年了。百年的光阴，如指间流失的砂粒倏忽而过，竟不留丝毫痕迹。而今江山如旧、物是人非，平添许多怅惘。幻暝界得脱大难、百废待兴，梦璃十五年前匆匆一面便即离去，而自己，为了天河眼疾四处奔波，连剑冢都回去的少了。
直到八年前去了一趟东海，事情才算有了眉目。那天他在东海漩涡中漂流搜寻了许久，才找到玄霄被囚禁的地方，然后趁神兵换班的时候见到了玄霄，虽然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但也足够了——玄霄传授了他治疗天河眼睛的法子。
然后，他便依法行事，自昆仑绝壁上挖来赤色瑶草，将虎睛石、寒月冰魄、木鱼石等十七种宝石尽数研成粉末，加上清晨的露水调和成浆浇灌瑶草，一日一次从未间断。两月前瑶草终于开出花朵，他便采集花蕊，配以洞庭深秋木叶三钱、北海玄灵果二钱三分、冰莲絮六钱、白菊蕊六分、霜桑叶三钱五分，连同适量决明子石斛生地一起炼蜜为丸，给天河服下。在经历了半个多月的忐忑期待之后，天河的眼睛终于复明了，而号称“剑仙”、容颜不老的他，眼角居然出现了细细的纹路。
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？——生死为谁一掷轻？胸中有情有义，才无愧于三尺青锋，无愧浩荡天地。
当年，便是因了这个念头，才在幻暝界前对着昔日同门，一怒拔剑的吧？
白发的人影默然而立，许久方缓步走向长路尽头的小屋。屋外两座坟茔，那座无主空坟，是天河为自己提前立下的，而另一座，则是菱纱沉睡的地方。
坟上的泥土异常平整，四周芳草萋萋，不知名的花朵有的含苞有的怒放。慕容紫英立住脚步，默默的望着墓碑。月光朦胧中，面前的一切忽然如水波般起了荡漾，他仿佛看到那个红衣女子明眸巧笑，戏谑地说道：“小~紫~英~，你来啦.....”
胸口又一次传来清晰的疼痛，虽是过了百年之久，却从未减过半分。慕容紫英轻轻俯下身，拂开了一枝斜掩住墓碑的花枝，手指轻轻的抚上了当日自己亲手刻上的几个字“爱妻韩菱纱之墓”。
这七字，是替失明的天河刻上的，自己、不过是她最要好的朋友。然而，眼睁睁看她离去的那刻，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竟然是前所未有，一夜之间，满头青丝俱成白发。那一刻，他突然很想问冥冥中的她：如果她认识他在先，那么今天的一切，会不会改变？
答案注定渺茫。谁能将时光倒转，谁又能让一切重来？此时的菱纱，怕是早已投胎转世去了，又到何处寻觅？——就算是找到了她，她爱的是天河，自己、又能如何......
在别人的故事里，他至始至终，只是个看客。
数百步开外的山岩后腾起火光，是云天河正在兴致勃勃的为烤全猪忙活着，嘴里还轻声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民歌，粗犷而悠扬，倒像是塞外风格。
有几句歌词飘进了慕容紫英的耳朵里：
“天空上的雄鹰飞向太阳，白云跟他作伴。
大地上的骏马奔跑千里，清风和他作伴。
心爱的人儿啊！
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，请不要难过，
我会化作月光，永远和你作伴。”
歌声在后两句反复咏唱，回旋缭绕，说不尽的伤感惆怅。此时月亮升到半空，明澈的月光便如菱纱的笑靥，慕容紫英心头大震，黯然神伤，却见火光下云天河的笑脸，没有半分伤心难过的样子。
慕容紫英微觉诧异，也不说什么，无言走到火边，席地而坐。
云天河见他过来，笑道：“哈哈，紫英，你来了啊！今天我要请你吃最香的烤肉！哈哈！”
慕容紫英点头，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，片刻才道，“月亮很亮。什么日子了？”
“......紫英，你做了剑仙，连中秋节都忘记了？今天是八月十五啊，月亮自然会亮了。”云天河将手里的猪后腿翻了个个儿，撒上了盐和胡椒，一边善意的取笑道。
“......”慕容紫英习惯性的无语，云天河也习惯性的自说自话道：“以前菱纱在的时候，总是说中秋节要吃月饼，也总是做了月饼给咱们吃——那月饼可真香！我以前从不知道有月饼这东西，也从不知道这东西可以这么好吃...”
望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，想起刚才听到的歌词，慕容紫英微低了头，片刻方道：“我也是。”
丝毫没有察觉到慕容紫英眼中一闪即逝的伤感，云天河笑道：“不过烤全猪也香得很啊！哈哈！紫英，说起铸剑你是一等一的高手，但要论起烤肉么，却不见得比得过我啦！以前菱纱在的时候，山猪她帮我抓，肉却非要我自己烤不行——她会烤焦的！哈哈！你信不信？我不用眼睛也一样能烤的香喷喷的....”
皎洁的月光那么美，美到让人伤心。慕容紫英望定了虚空中的一点，居然忘了回答。看到他神思不属的样子，云天河也不出声了，而那望向篝火的明澈眼眸，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。
许久。
“紫英。”这次，是云天河先开口，轻轻、而又郑重的道：“这些年，辛苦你了。”
“.......”慕容紫英摇头，缓缓道：“你我虽为异姓，然与兄弟无异，这话可说得生分了。”
云天河笑了一笑，转移了话题：“我射落琼华后，我再也没见过大哥。不知他还好吗？”
慕容紫英犹豫了一下，才说道：“他.....还好。”
“是么？想不到紫英你也会说谎啊，”云天河面上浮起淡淡的凄然，“上次梦璃来看我，我执意让她把大哥的梦带给我，在那里面...我全看到了。大哥他过得很苦、很苦。”
慕容紫英无语，良久方道：“是。东海漩涡浪大风急，师叔要日日受海水浸泡冲击和神将的嘲弄冷眼，还不如当初被玄冰封冻好受。不过师叔依旧精神健旺，经此大难，非但没有半分衰颓萎靡的样子，还要我转告你，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东海来看你，也许，用不了再过四百年了....”
“大哥还是这个性子，一点也没变。”云天河有些感慨的说道，“那时他和咱们大打一架，还差点要了菱纱的性命，可是我从没有恨过他。大哥他吃的苦太多了。如果当年，他没有被选作曦和剑宿主，如果他被冰封前能有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，如果、我娘....没有离开他，那么这一切，是不是就会不同了？......”
菱纱，如果你认识我在先，那么.....
慕容紫英触动心事，微微有些伤感，脸上神色却是一端，郑重说道：“或许，这就是各人性情所趋，志向追求，便不会相同。”他俯身拾起一小节枯枝，轻轻投入火中，爆出的一星火光映亮了他雪白的头发，“即使一切重新来过，你、我、师叔、菱纱、梦璃，每一个人所选的路，也会和今天一样。玄霄师叔虽身入魔道，但为信念执着依旧，他从未后悔；菱纱为你奔波辛苦，更不惜耗损阳寿盗弓赠你，她也从未后悔；梦璃对你情深义重，然身负重任只得放下儿女之情维系梦貘一族，想来她虽苦却也不曾后悔当初继任幻暝主人的决定，更不曾后悔结识于你，我想，便是那升仙未成的楚碧痕、坠入凡尘的夏书生、历经轮回的痴女莲宝，还有，替我挡了一剑的怀朔.....他们，都是不曾后悔过的吧。那么你呢？和玄霄兄弟反目时，你有没有后悔？挽弓射向天火时，你有没有后悔？双目失明困难重重时，你有没有后悔？”
慕容紫英一向沉默，此时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，自己都觉得诧异，然而这些话堵在心头已久，如今一吐为快，胸中舒服了不少。云天河真心实意的赞道：“紫英，你说得对。过去的事情，再乱想也没有什么用处，还不如不去想。后悔既然没有用，那么干脆就不用后悔了。紫英，你知道吗，在琼华攻入幻暝界的时候，你居然没有杀梦璃他们，而向同门拔剑，我....一直很感激你。还有，为了我的眼睛，你....”
慕容紫英许久不言，轻轻插口道：“这也是菱纱的心愿。”
一语入耳，云天河便再也接不下去了，只缓缓望向天空。一轮明月已到中天，冰轮万里，溢彩流光，整个青鸾峰光明一片。山风吹林，宿鸟梦呓，星移斗转，天籁阵阵，令人顿感人力之于苍天，无异于一粟之于沧海。
许久许久，云天河方灿然一笑，望向慕容紫英：“菱纱一定在等我。我一定可以找的到她的。”
“你......”慕容紫英怔住。
“紫英，你这么聪明，早已想到了吧。不周山的神龙给了我‘神龙之息’，多给我百年的阳寿，却并不是让我不老不死.....菱纱已经等了我好久啦。”
“.......”
“紫英，我眼睛好了，找菱纱就方便多了。.....我们都走了，你和梦璃都要保重。如果在某一生遇到你们，咱们四个还一块御剑、一块去看花灯、一块为民除害，做让人敬仰的剑侠，好么？”
说完这话，云天河又一次仰首望空。然而慕容紫英分明看到，他的脸颊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滑过，随即消融在冷冷的月色中。
慕容紫英终于明白，他为什么要一直看着天空了。
仰首向空，眼泪才不会落下来。
火上，天河精心准备的“烤全猪”香气渐浓，火候恰到好处。
那年的中秋节，慕容紫英吃到了他这一生中最香也是最苦涩的烤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