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年夏至
谁的等待,荒芜了谁的苍凉。
——题记
江南柳,叶小未成荫。
夏至斜倚着窗拨弄一曲《淮平楚》,她穿着半臂的长袍,红黄蓝绿,周身都是烂醉的糜乱,更衬得皓腕如玉,轻拢慢捻间,朵朵莲花次第绽放。这曲子总是蕴着杀伐哀呜,而琵琶入夜听来有股子杀气,却给夏至弹奏的哀婉低回,无端端生出一分风流二分缠绵三分闲愁来,飘上半空,哀怨的觑着顾凉白。
顾凉白端着茶,并不喝,只拿那碗盖撇着茶沫,一遍一遍地。茶水初时尚且温热,氤氲着水汽,慢慢凉了下去。“夏至,”他呷了口凉茶,愈觉口中晦涩,“我这样军校出来的学生,不去前线,就在后面做些募捐、军工之类的事情,有什么意思呢?你也莫怨了。”
她看着他,二十岁,还是个少年吧,穿着一身戎装,腰间一把中正剑,比寻常更加英挺俊朗。“夏至不怨,只是怕……”夏至放下琵琶,走到他的身边环住他,语声凝噎。
这一年,是民国二十八年,顾凉白黄埔军校第十期,毕业一年有余。他是家中幼子,被老父老母拘着不许上前线,拖着好些人找了关系,在所谓治安大队找到了个工作。只是国家危难,怎可苟安性命于乱世?他偷瞒着家里人,找到先他入学现今已然做到连长的同乡,投到了他的军中。家中有兄长照料,所虑者唯有夏至。
夏至是他的妻子,新婚不过一年,还是“羞颜未尝开”的时候。祖上是前朝的状元,在六部转了个遍的,最后官至吏部尚书,从一品的大员,是真正所谓的诗书传家的世家,他家的女孩子教养极好,知书达理,可惜失于过分柔顺,并不是于现今社会流行裸着膀子,会说密斯、密斯特,个性独立的新女性。
一声“保重,等我回来”以后,他便离开了。
叫天子“嗡”地一声钻入了云霄,自此别后,山高水长。
山水迢递,夏至偶尔也收到顾凉白托人带来的书信,使人知道原来他还在这世上,官职倒是越来越大,她不在身边,也不知他是否像别人所说的,身边也有个“生活秘书”。不是不想写信问寻,只是往往离那落款的时间已有一个月或几个月的距离方收到,山高水阔知何处,欲寄彩笺兼尺素。
外面总是流言纷纷,哪里国军打了胜仗,又哪里败了;打跑了日本人,国共又打了起来了,纷纷扰扰。她在家服侍翁媪,等待下一封不知寄自哪里的信,心情从焦虑逐渐走向平静。然这平静是麻的、木的、强求的。如果,她想,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,等他回来……
到了这一年,第三十八年,1949,人说,国军败了,要去台湾。她将翁媪送上了去台湾的船,自己选择等待。于夏至的时候收到顾凉白的信,是那年一月写的,信中说“夏至,我需押送一批物资运往台湾。等我回来,最晚夏至时,带你去台湾。”
故人老了,她也渐渐老去,她的脸是不常见阳光的苍白色,苍白成大理石的僵硬。她收养了一个孩子,那孩子有着顾家人特有的黝黑的瞳,与逗号的酒窝。
这是我祖祖的故事,她一生未再结婚,收养了一个孤儿,优雅着老去。在她的首饰盒中,锁着一份民国三十八年二月一日的《大公报》,头版头条印着醒目的大字:“太平、建元轮互撞沉没,近千旅客遭灭顶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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