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
上天造物很公平，给你一样，必定让你某方面不足。比方女人在保守秘密方面先天不足，可在适应环境方面却有先天优势，还有许多别的特质，很多都是本能，并非坚忍或者其他。那个我满怀热切的梦想之地，很丰满地让我这个迟钝的人明白了许多。
我不是个好动的人，平时所需的空间仅够放平身躯就好，可以十小时不偏移直径半米，这是从小培养的家训。可却极害怕不伸展的姿势，比方蹲着，或者蜷缩着，会觉得大脑缺氧，混沌，呼吸困难。去报道的那天，相比从狂喜堕入冰点的失望，还不如去报道路上的那些苦头让我毕生难忘。
那是阳光热辣的八月。我们被招呼上车，那种有个小车厢的轻型载货车，我们在惊愕中被安排挤在那个小车厢里，像货物一样，拿上自己的行李，蜷缩在一堆树苗前，刚坐好，周围的帆布就放了下来，眼前瞬间堕入黑暗，于是我几乎是立刻就有了缺氧的晕眩感，闭着眼睛，不敢相信也不敢想像，感觉到身旁几个也和我一样不安地蠕动着，旁边还有两位家长，花花绿绿的行李被褥，过了好一阵才适应了眼前的光线，于是大家都愣了一下，然后默默地伸出手，找了身旁的栏杆抓紧，眼神开始相互打量。
沉默是那天最鲜明的记忆，知道都是同批分配工作的应届毕业生，以后要在一起工作的人，可大家都不想寒暄，久久都没人起个话题，空气沉闷得让人连嘴巴都不想张开。脚麻了，车厢也开始闷，货车厢蹲不稳，只好坐着，偶尔挤碰一下，来不及搭话，注意力便被下一个颠簸岔了开去。怀里揣着的东西早被人拿来垫了屁股底当凳子，我没舍得把母亲洗干净的被褥放下来，于是索性也坐了车板上。
在司机骂咧咧地咆哮中，几个本该不安的新人却一路沉默，这次分配来的全部是女生，连带送行的两位都是母亲，女人特有的柔韧马上本能地发挥了作用。母亲们明显有了不安，那些期待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的身子却一直蜷缩着，忘了应该不甘或者愤怒。或许对于命运，我们惯常还是抱着幻想与妥协，哪怕再热血也早被洗脑，孤独从来不属于直接面对事情的时候，只属于夜晚无人时，黑暗才能给予其充份的营养，深入骨缝，疼得让人失去语言能力。
狭小的车厢不是个容易感伤的地方，倒是让人容易疲惫，我半闭着眼，开始自动进入适应期，鼻腔充满了粘腻的汗水和黄尘的味道，累，却不热，觉得有点冷。那种冷来缘于四面来的山风，还有心底深处。这是一条三面环山的山路，宽度仅够通过一辆车子，蜿蜒的石子路裸露着一道道深浅的沟，路旁的树枝钻了进来，缩在车厢里的人堪堪避开，还未及再次蹲稳，又迎面兜来一丛树叶。感觉小货车早已离开了城里，经过镇里，正继续踉跄着往前，目光晃悠着，感觉着一道道弯拐过，心里也揣着的石头也一块块加重。除了司机，谁都早已不辩南北，年轻的目光随着颠簸而浮沉，从雀跃变得迷蒙，仰头，鼻息从滚烫变得冰冷——期待渐冷，向往渐冷，山风却渐浓。
“怎么还没到，怎么还没到？”。可颠了许久，终于有个家长忍不住忧愁，车轮丝毫不解风情，依旧旁若无人地慢吞吞地辗，沉沉地辗着人心，辗着黄土，呛人的尘粒钻进口鼻，呛出一股浓稠的灰败。当时的我有个错觉，似乎是走进了大山的肠道，四周异味扑鼻，粘满了大山排泄的垃圾，浓稠着的腐败气息，可这蓬勃的长势却分明生命旺盛。
仿若一世纪漫长，也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，筋疲力尽时，终于有一丝金线穿透帆布——夕阳西下，我们也到达了目的地。
